夜幕降临。

同样的居民楼,同样的三岔路与十字路口,同样是城市发展带来的、不得不炸山平土建造的隧道与高架桥。

饶是叶秉谦都不免在一些穿梭通勤的时刻,恍惚自己身在何处。

如果此间世界可以一直秩序稳定就好了。

这是他的心愿,也是历经过安娜的所有黑曜穿越者的心愿。

监督办公室依然灯火通明。

苏筱起身抻了个懒腰问道:“监督,你说,在‘安娜’爆发以前,黑曜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呢?”

“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?我觉得……应该和森罗很像吧,毕竟黑曜来的人员几乎都在短时间内找到了工作,融入得很迅速,”她思索了下,补充道,“他们的接受程度算是异世同调者里面独一档的了。”

“那我感觉叶先生也很适应这里的生活诶,会不会叶先生也来自黑曜?只是他记不清了。监督你想啊,珑不是说她们那里有一类人叫做‘归来者’吗?”

有一定道理,监督捏着下巴说:“不太像。你看他的那只异宠,黑曜的人几乎没有这一类能力觉醒。”

“是噢。不过叶先生还真是专情啊,去哪都带着那条龙,薪水也要折合……诶,说起来,你今天为什么要请崔远之喝特调来着?”

“原本是打算问他点问题的,结果到最后都没能问成……”监督趴下去,无声地叹了口气,谁让今天事情太多,不小心惹得那男人以为自己是随便邀请的,看他的脸色就知道问不出什么。她忽然想到一件事,又猛然坐起,“说起来,狄砚今天跟我说,楼下那两束注明了要送给崔远之的花里,有一束是我们后勤部一个员工送的!白荆内部应该都知道那位花花公子的名字,小小,你千万不能被情啊爱啊什么的蒙蔽双眼啊——”

“哈哈,托崔远之那张冰冷又恶毒的嘴的福,我现在已经完全对那张脸免疫了!撩人不负责,哎,真是作孽啊……”

叶秉谦住处。

一室昏暗。桌上放着前几日补录图像信息时带去白荆科技的一个红色磁吸盒,盒子打开,陷进红丝绒之中的是一枚素银戒指。叶秉谦神色不明,低头看着绕在自己身上不肯被抱下来的黑色“围脖”,耐心问道:“怎么了?”

小龙不说话,只是依旧蹭着叶秉谦的颈窝,周身浅金色的光芒浮动,将叶秉谦的脸庞映得虚幻又温暖。光模糊地勾勒出轮廓,连脸上的绒毛都有一丝朦胧。

这是在哄他了。

叶秉谦用手从龙头慢慢梳下去,自顾自地回答道:“没有不开心。我只是……有种奇怪的感觉。”

黑龙的四只爪子现出浅绿色的环,光泽如翡翠般温润,往日这镯子一样的东西总是黯淡地藏在鳞片间,在此刻倒是完完全全露了出来。

来到森罗后,他鲜少会心率失衡。可是上次去二饭打餐时、今天离开监督办公室的时候,都在某一瞬间,心跳空了一拍,紧接着被一种怅然若失的感受猛然包裹,相当不正常。

按理说,遵循秩序与时间规则在一个稳定的场所生活,代表着日常的牢固,这不可能会触发他的心理应激,更何况,那段回忆已经被叶秉谦反反复复想过许多遍,纵然旧事如潮水忽然涌上心头,可无论如何反应都不该如此激烈。比起身体疾病,这更像是一种……忽然被规则以外的现实袭击带来的失控感,然而当局者迷,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异常,叶秉谦在脑内怎样反推都找不到源头。

日有所思,夜有所梦。

兴许是近几日出外勤过于频繁,叶秉谦陷进沙发,在不时的电花噼啪声中睡着了。

他在梦中想起了一些往事。

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,他对于崔远之的一举一动都尤其清楚。就某次出差早起,崔远之坐在酒店的镜子前,要他帮忙吹一下头发时的模样,现在都依然历历在目。

有关崔远之的一切,他好像总是能看得明确,又记得深刻。崔远之郁郁不乐时紧抿的嘴唇,崔远之气势凌人时下压的眼尾,崔远之冷嘲热讽时不屑的挑眉……崔远之……崔远之。

在叶秉谦神思恍惚时,他甚至认真地想过,崔远之这个名字似乎不应该出现在他的职业生涯里,而是应该从他出生起,就用浓黑的墨水印进身体。

崔远之的眉弓与鼻梁都很出挑,是连轴转三天也依然可以给人留下视觉冲击的浓颜脸庞。但在叶秉谦的印象里,他眉心染过的干涸的深褐血迹;他自己用剪刀在左胸处捅出致命伤时嘴角溢血却笑了出来的瞬间;那张时常冷着眉眼、偶尔露出笑意的脸庞忽然整个染上了飞溅出来的血液……一切一切都刻骨铭心到无法忘记。那件黑色的长风衣如同乌鸦的羽毛覆在崔远之身上,也占据了叶秉谦记忆的大半。每每风起,崔远之整个人看上去是那样的摇摇欲坠,仿佛下一秒钧天的浓雾与大风就要将他裹走。然后崔远之就会因为察觉到视线而转身,动也不动地看着叶秉谦,似乎在用视线缠绕着自己生命之中的锚。

眼看着深爱之人在面前死去,甚至一切努力都在这场没有尽头的轮回里全部流去,面对这样非自然的双重折磨,任谁都会疯掉,可叶秉谦在剧烈的情绪冲击下竟然还死死攥住了唯一一条破局线索——他从来没有,哪怕一次,可以完全拯救下崔远之。

从他第一次捡起崔远之的手术刀开始,“护住崔远之”已经成为了他的最终目标。在第二次醒来时,叶秉谦发现时间回溯了,于是他近乎理想地认为“一切都还来得及”。

或许命运就是如此乐于玩弄那些在末世依旧坚守理想的小小蝼蚁。

于是执念化作晶化骨殖一般的毒素,一天一天深入骨髓,叶秉谦眼下的竹叶纹路亦是一日比一日深。他用镜子看过自己的模样,然而眼中原本澄澈的虹膜闪着一丝神经质的荧绿,整个人都似乎已经药石难医。

在不知多少次轮回之后,叶秉谦忽然明白了这鬼打墙一般的世界的破绽。

只有他以命换命,这条时间线才有可能继续走下去。

可他还没等到成为野鬼,看见崔远之真正活下去,就在被崔远之怼着脑袋开枪的那瞬间,他来到了森罗。

叶秉谦悠悠转醒,在一室黑暗中循着微弱光芒看向胸口的那团重物,不由失笑。

平日里总贪凉的家伙,连关心人的方式都如出一辙。

每当叶秉谦遭梦魇缠身之时,小龙会爬上他的身体,用掌心可以触碰的实质重量宣告一场梦境的结束。再过一年零一个月十二天,这条小龙陪着他的时间,就要比崔远之本人和他共事的时间更长了。

或许是天意弄人,半年之后的海临忽然爆发了一种与安娜极为相似的疾病。患者会逐渐丧失理智,呼吸缓慢,同时对于活着的人有着极强的攻击意图,造成的伤口具有相当高的感染性。

海临第一时间进入了一级战备状态。

经验并非没有用处,以黑曜为首的一众同调者在此次作战中明显比其他人更加游刃有余,也因此,中央不过三日便采取了其中一位提供的隔离—分散作战策略。

旒珠小姐亲自上前线采取样本,牛头马面也站在她身侧;北洛则与风晴雪等狙击手协作,远距离准确地处理区域内的“行尸”;逸虚跟着搜救队一同行动。无人知晓身份的叶秉谦主动打了报告,正在和林一起突进“行尸”密度最高的地方。

同一时间,废弃大楼另一端的战场。

崔远之挡住对方的蓄力一击,借力后空翻拉开距离之后在地上滑行了一小段,鞋跟陷进地面。此刻他心情相当糟糕,灰色眼眸一错不错地盯着对面如楼体一般高的变异种。

这恶心玩意是从人工湖中爬出来的,变异使得它外壳坚硬,难以用寻常手枪射伤。

再不像的东西在一些特定的相似情形下都会变得相像。一条触手直直朝他铲了下来,他翻身躲过,接着扭动脚踝,语气很是不耐“够了,”鬼手应声出现在崔远之身体右侧,“我可没心情奉陪你拆迁。”

巨大的手掌拉着崔远之往楼上移动——只有在它张开半数触手的情况下,有可能击中那枚巨大无比的体外异核。一秒,两秒,变异兽整个身体都调转方向,三只触手将烂尾楼一层一层打烂,终于,它抬起了第四只触手。

崔远之重心前移,迅速朝楼体断面跑了出去。

“叶队,该你了。”

鬼手本该是稳稳当当地接住他,可不知怎么回事,紫黑色的手臂如同投影一般闪烁两下后,竟是直接消失了——!

崔远之心头猛跳,下意识闭上眼睛,忽地落入一个带着木质香气的怀抱。

他想也不想地睁开眼,却看见了本该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的一张脸,那张脸上的竹叶似乎比印象里更深了,犹如鬼魅。然而此刻就算是鬼魅也该抓准时机朝变异兽开枪。所以他将白枪物归原主地抛了回去。紧接着,一阵金色的电流穿过身体,异核彻底暴露在视野当中,一息之间,他同这一位不知何人的家伙同时按下扳机,子弹在火药的加持下相互环绕加速,击碎了异核,或者应该说是,行尸兽的原基。

30秒之前。

林的招式范围很广,再加上他此时已在海临接受了长期的心理治疗,要打这群尚未进化的行尸绰绰有余。彼时他们二人同时听见了背后楼体发出的巨大轰塌声——那里有人在作战。叶秉谦眼神询问一番后立刻朝声源赶来,遥遥看见了一个在裸露楼层之间长发随风飘扬的身影。

在抬头看见那个人的瞬间,叶秉谦感觉血液都凝固了。可是战场没有任何一分钟会留来做心理准备,他只能跑,朝触手将要打烂的地方跑。肾上腺素随之飙升。接着,崔远之的影子覆盖在他眼前的视野里,叶秉谦几乎是下意识伸手将人从空中一把搂进自己怀里。

怀里的人有重量,还……有温度、有气味。

那一颗痣就在那里。

他拿回了自己的枪。

小龙跳到崔远之身上,化为一道金色的光芒。叶秉谦闭上眼睛,再睁眼时,子弹割开强风射了出去,分毫不差地击中了变异兽的异核。

再世重逢,自己想护的人还活着,这合该是件令人惊喜的事,可心跳如擂鼓炸在耳边,大脑无法处理如此多的情绪化合物,他此时根本笑不出来。

不过分心一刹,叶秉谦的一条腿便被他魂牵梦绕的人毫不留情绊倒。他重心不稳,一时跪了下去,再抬头时,只看见了属于自己那把纯白手枪的、黑洞洞的枪口。

崔远之眯了眯眼睛,竟有杀意从凤眸中溢出。他定定地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孔,一时只觉灵魂出窍,正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的肉身与故人重演昔日。他白白张嘴,连往常的发声位置都找不到,只恨恨地紧咬后槽牙:“叶秉谦,好久不见。”

这句话听上去可一点都不像久别重逢,反倒像刽子手在行刑前亲自送行。

而此时此刻回过神来的叶秉谦正尽力克制着手臂的颤抖,一点一点摸着那支曾经熟悉不已的枪管,像是在小心翼翼地触碰崔远之的过去——他所知晓的、这一次、这一世的过去。指尖穿过尘封的回忆,稳稳握住枪口,对准自己眉心,然后,叶秉谦朝他露出了一个无懈可击的微笑。

他淡淡地说:“是啊,好久不见了。”

崔远之愣住了。在他遇见的两个世界的人当中,仅此一位能够盛接住他的一切或恶劣或刻薄的情绪,包容他浑身的棘刺,同时看穿他的内里。而现在这位“死而复生”的人面上分毫不惧,只静静看着他,青绿色的瞳孔倒映出眼前人的身影。这昨日重现一般的画面已然镌刻在崔远之的脊髓之中,在他将将应激的瞬间,叶秉谦拂过了他的手背,温声寒暄道。

“崔远之,别来无恙。”

——END——

君の衝動、光貫け